• [第三九期]    文史副刊 版
文史副刊
 
怀念洪潘
写在洪潘诞辰100周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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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洪天平
 

    记得那年家庙重建落成,族中主事之人聚在一起,商议请洪潘老人回乡为庆典作“点主官”。

    人们翘望洪潘归来,不唯借他显赫的少将军阶和“中国军乐之父”头衔为家庙安宅添光,更愿这位一身传奇的桑梓恩人复为乡人挟来温馨和祥瑞。

    也许是心灵相通,远在南京的洪潘对家乡的诚邀欣然应允:“若身体无恙,将在近日择机返乡。”消息传开,乡人为之欢呼。平日里,年青人从老辈人那里得知,解放前夕一匪军营长寻衅滋事,仗着手下的兵和手里的枪,通牒让我乡人三日内呈送十三斤黄金,如不从,将血洗乡里。时值洪潘归来,他不顾个人安危,孤身赴敌营,用正义斥退邪恶,免乡人遭受刀兵屠戮。此后洪潘“坐轿退兵”的传奇便在民间传颂开来,人们视这位救乡人于倒悬、解民众于累卵的英雄为恩人,大恩不敢言谢,唯在心中记着,直至今日,以至永远。

    时隔近半个世纪,洪潘又回来了,携夫人王远强。二老虽风尘仆仆,却依然神采奕奕。开始住在镇上华侨联合会,后考虑二老起居方便,遂改住我家。能让这位“世纪老人”眷顾寒舍,真乃莫大幸事!

    于是,我和老伴把自己住的带阳台洗手间以及书房的套间腾出让二老住,毕竟是自家人,彼此有一种无言的默契,老人很是满意,看得出他脸上有了到家的感觉。套间在三楼,阳台靠东边,每天清晨起来,洪潘老人都会站在这里向远处眺望,因为那里有他熟悉的山水和记忆的乡邻,有紫山峰和“牛尾塔”,还有碧波荡漾的英溪,这一切依然那么亲切,那么清晰。曾听老人口中念道:“造物本无私,槛外烟云适唤童心;会心原不远,眼前山水犹见古人。”

    洪潘老人特别嘱咐三餐要清淡,说人老了不宜大鱼大肉,家里平时吃什么就吃什么。吃饭时老少唠着家常围坐一席,他还用闽南话说想吃“番薯粥”和“麻糍”,这令我异常惊诧,老人离乡几十个春秋,从战乱到和平,漂泊的生活,身边没有一丝一毫家乡话的语言环境,什么都忘了,唯独地道的“番薯腔”没忘,真是“乡音不改鬓毛衰”啊!

住在我家,两位老人成了我们家的新成员。我和洪潘是本房,他长我几辈,我管他们叫潘伯潘婶,孩子们叫他们爷爷奶奶,我们俨然是一家人。一天,老人对依偎在他怀里的两个孩子讲:“我小的时候愚钝又贪玩,人家都叫我‘憨潘’,上学时教书先生说‘憨’字不雅,去掉,就叫洪潘吧。”每逢讲到孩提时候,老人又像回到久远的从前,眼前的一家子已经没有老少分别,更无将军与百姓尊卑,从十几岁到八十几岁,都成了忘年之交。

    得悉洪潘回来,乡人纷纷结伴前来探望这位久违的恩人,也有送菜送肉送鸡蛋的,都被婉拒了。来者很多是当年洪潘“坐轿退兵”的亲历者,还有几位是当时参与传达书信以及跟游击队联络的。故人相见,感慨万千,叹人生日短,喜人间情长。来人无不要求与老人合影留念,多在厅堂,有一次还上到五楼屋顶,那里有我种的几十盆花草,以铁树与君子兰居多。洪潘说:“铁树好!昂首挺胸,有军人的风骨;君子兰更好!一身淡墨,是男人的本色。在此照相,最好不过了。”记得那次来的人多,照的也多。屋顶视野开阔,可以瞭望家乡全景,末了我见老人静静伫立,目视远方,站了许久……许久……

    最难忘家庙落成庆典那一天,当洪潘老人出现在家庙门前时,这里早已人头攒动人

             声鼎沸,人们争睹洪潘芳容,唯恐错失与这位心中仰慕已久、传奇的儒雅将军见上一面的机会。只见一位八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者,手持拐杖脚迈健步,一款飘逸的长发,满头银丝泛着雪一样的亮光。人们惊叹眼前这位慈祥的老人年青时该是如何魁梧挺拔、风流倜傥。单从这一脸正气,一身傲骨,一腔热血,足以证明此人既有俗人之心又有伟人之举,既有凡人之德又有奇人之才。跌宕人生,德高望重。如今家庙重建庆典,幸得他老人家尊驾光临,实乃乡人之福也!

    美好的时光总嫌太短,洪潘老人在我家住了十几天就要回南京去了。临行,老人携夫人又去了一趟故居,这里是他小时候读书和栖息的地方,也是他从平凡之身到高山仰止的人生起点。老人恭敬地点上一炷香,深情地向故居鞠躬道别。那天好多人前来送行,最后由我呵送二位老人到了福州,托付给他的学生、时任福建音乐学院院长蔡继昆。这段日子,乡人既得到慰藉和满足又有些不甘与不舍。人们最关心的洪潘“坐轿退兵”的传奇故事,遗憾未能从老人口中亲述,每当人们问起此事,老人家总是微微一笑:“只愿家乡更好,过去了的事,就不要再提了。”这是洪潘老人大谦大德、大爱无声的内心写照。

    此后我们常有书信和电话来往,我还到南京拜访过他,在“将军楼”里吃过饭。中秋节或者过年了,我的太太会通过“礼仪电报”,送去一束花向老人问候、拜年……

    2004年1月24日上午,我接到一个从南京打来的电话,惊悉洪潘逝世。旋即,我与榕光、敦目三人受族人之重托匆匆赶赴南京奔丧,在那里等候的还有乡人福安和志成。看着瑟瑟寒风里躺在苍松翠柏中的洪潘老人,我们都非常伤感,同行的榕光眼里噙着泪花,声音已经哽咽:“洪潘一生英名,一身荣耀,至死却客留异乡,这真叫‘青山处处埋忠骨,何须马革裹尸还’啊!”我说:“洪潘,九十五翁,无疾而终走得安祥,这是底蕴非凡、功德圆满之人独有的归宿。”尽管如此,我的鼻子还是禁不住一阵阵酸楚。

    洪潘走了……然而我觉得,洪潘的传奇不应只是传奇,而应让我们牢记。倘若“近香不闻香、闻香不识香、识香不惜香”,那我们会觉得愧疚和不安的。洪潘不应只是某个简单狭隘的归属,他的精神遗产,应是全体乡人共同所有,并载入史册。

——今年适逢洪潘百年诞辰,《英都乡讯》编辑榕光先生约我写一篇关于洪潘的文章。我想,洪潘作为将军的风雨人生和蜚声海内外艺术家的非凡身世,之前已经有过诸多报道,我就不再赘述。上面所写只是一些我与洪潘亲密接触的片断,目的是为了纪念。所写内容都是真实的,绝无借大人物炫耀自己的意思。

    洪潘,天堂走好。■